《《着相》》 1 一阵晕眩感袭来,混沌涂抹元瑞感官,分不清上下前后。 她甩了甩头,右手扶在额前,咬牙忍了好一会儿噁心才慢慢退去。 客人的脸出现在眼前。 「师傅?」袁瞳满脸忧心,「师傅怎么了,你还好吧?」 沉默片刻后元瑞才答上来,「不要紧,常有的事。」 「这……我听人说算命的有五弊三缺一说。你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帮我看了吧?」袁瞳哭丧着脸道,「师傅,我也是听人介绍来的。之前找的道士全是江湖骗子,现在能帮我的,只有师傅你了啊。」 元瑞隐约觉得,袁瞳所谓的江湖骗子大概不是真骗子,只是功夫不到家,化不开袁瞳的劫罢了。 毕竟她刚排好命盘,现世报就来了,再深究下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? 元瑞喝口茶,喘口气后不紧不慢道,「你也知道五弊三缺?那你知不知道,三缺指的是哪三个?」 袁瞳茫然摇头。她接着说,「缺钱、缺命、缺权。」 元瑞这小窝顺带用作她看相的工作室,有时道友来访,也直接约在这。她的客厅里不摆沙发电视,而是摆着一方深沉木桌,两把太师椅面对面。室内陈设简单,朴实稳重,再一细看那风水摆设皆有讲究,隐约的薰香气中彷彿能嗅出点仙味来。 元瑞身后的墙上掛着一幅横向裱框墨跡——「道法自然」。 「可惜我命途坎坷,三者皆缺。」元瑞将道服当作外套披在身上,漫不经心地盘着手中木串。 袁瞳立刻会意,「师傅千万别担心,后两个我搞不到,但这些身外之物我都替你打点好。师傅安心替我指条明路吧。」 元瑞一笑,「你这问题确实不好解决,不怪人家帮不上你。我姑且替你看看吧。」 她干这行已有十馀年,只用听人家说出生辰,脑袋里便能排出命盘来。可为了兼顾客户观感,总还是会写在纸上,让客户一目了然。 元瑞仔细琢磨着,嘶了一声,「你这命盘……不该啊。」 「师傅,到底是怎么了?」 「你出身富贵,一生亨通。」元瑞道,「家庭和睦,事业顺利。遇难有贵人相助,遇机缘能锦上添花。唯有感情可能会遇到波折,但只要注意不痴不嗔,度过了依旧能喜获良缘。」 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积阴德五读书。世人都以为这句话在鼓励人们靠改运、积阴德等手段改善人生,却不知这句话里最重要的却是前两字。 都说天命、天命,人怎么可能对抗天呢?而袁瞳这命,就是看过无数人的元瑞都有点嫉妒。 「这怎么可能呢?」袁瞳脸上已有几分不信。 元瑞叹了口气,「你就说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吧。」 「不是我有问题啊师傅。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卡到,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觉了!」袁瞳道,「还有,光是走在路上,不管是车子、盆栽还是招牌,全跟长了眼睛一样往我身上招呼。我、我真的是快疯了啊我!」 她看着袁瞳皱眉,直觉在喧闹着不对劲。 袁瞳气色确实不太好,面色蜡黄,眼神难以对焦。可那跟受了惊后失魂落魄的状态又不太一样,好像她的精气神不是被吓的,而是被人硬生生撕碎了似的,支离破碎。 片刻后元瑞将命盘翻过去盖住,「你或你家的人,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?」 「对不起人的事?」 「债主来找你了,而且你亏欠很大,才会连这么好的命格都档不住。」元瑞见她一无所知的样子,便不再追问。 「要是拿钱来比的话,就是欠了地下钱庄十亿,现在打手来找你麻烦了。」 「十亿?」袁瞳吓了一跳,「这不公平啊,我都没跟人借过钱的。」 「若是讲道理,那就不叫地下钱庄了。」元瑞盘串的手停了下来。 最麻烦的是,只靠相、命术她根本搞不清袁瞳到底是欠谁的债,对方又有什么路数,一切都毫无头绪。 「我还有一个方法能帮你。」元瑞道,「只是代价比较高。」 她比了个六,袁瞳看着愣了愣,咬牙点头。于是她又拿出两个坐垫,和袁瞳在地上面对面盘腿坐下。 袁瞳怯怯地问,「师傅,这是要干什么?」 「放心,害不了你。」元瑞端坐着,将胸中浊气缓缓吐出。接着食指轻点袁瞳眉心,闭上双眼。 神魂彷彿要消散般,以她自身中心点向四周流溢。 在这解离的飘渺感之中,她隐约听到自己在唸口诀,再细细去听,却又好像鬼魅的惑语。 「敬信天地,缘断尘世。收心于道……」随着口诀一字一句,她的思维一丝丝被抽出、解离,五感皆空。 泰定自然。忘我,得道。 元瑞睁眼,一片黏腻血海铺展在眼前。 五感在瞬间凝聚,血的腥臭味衝进鼻腔,随着呼吸融进血管中灼烫神经。元瑞反射性地作呕,潮声如蚁虫爬行般一点点刮凿耳膜。 这是什么?元瑞感觉脑子被搅乱了,她进出玄界无数次,却从未看过这么糟的魂态。 她勉强抬眼,所在的地方能看出来是个城市,血淹到脚踝,沿着高楼大厦的外墙往上流。血液顏色鲜明得有点不自然,天空却比黑要更黑,那上面没有任何东西,是最纯粹的虚无。 彷彿宇宙存在之前,彷若一切毁灭之后。 它以无法抵抗的宏大深深吸引元瑞视线,她半张着嘴,舌头不受控地说着细碎又密集,却完全没有意义的话语。 她完全不能理解,她不能。 她不能、她不能、她不能、她不能…… 元瑞突然停下来。眼中浩瀚的无聚为点,从中生出有。 看起来像是天空聚集成一摊浓墨,缓缓滴落到地上。可元瑞感受到强烈的引力变化,瞬间痛得她内脏都要被绞碎——不是它落到地上,而是元瑞连同整个地面往上移动了。 血的浪潮更激烈地拍打着元瑞双腿,湿热黏腻。五脏六腑也一同地动山摇。 浓墨落到血水中,彷彿產生了化学反应,从液面建构出新的血肉,一点一点往上生长。肌肉扭绞、骨骼摩擦,发出的声音彷彿尖刀刺进耳朵,绞碎脑浆,元瑞摀住耳朵,抱头弯腰,近乎发狂。 这是什么?这到底是什么! 那声音终于停下来了。元瑞颤抖着抬头,视觉功能一蹋糊涂,眼前景象彷彿被打碎的瓷盘,再随意地撒在眼前,一片一片的根本无法辨识。就连碎片间的空隙,也同天空般,什么都没有。 「终于。」祂说话了,元瑞完全搞不懂那是个甚么。它的语言也像随意泼洒的墨汁,毫无道理可言,可传进元瑞脑袋里,她就是能知道祂的意思。 此时她却希望自己根本不能里解。 祂的声音没有固定来源,而是从四面八方贯穿元瑞脑袋。「你,来了。」 你来了。 「我来了。」元瑞咧开嘴,舌头自顾自说起话来,「我来了,我来……嘻嘻!」 2 她不知道为甚么自己要笑,新的声音传进她耳中,愈来愈近。 啪搭、啪搭。是液体被反覆踩踏的声音。 什么声音?不会吧?不会,不会……不要过来! 元瑞几乎要被恐惧碾碎,嘴巴还在嘻嘻笑着,手脚都不听使唤了,只能听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。 啪搭、啪搭。 祂要干嘛?要对我做甚么? 啪搭。 会出人命的……不要,她不想死!不想死啊! 啪…… 「师傅?」 神魂归体,元瑞睁眼,那瞬间根本认不出自己在哪,眼前的人是谁。 接着记忆才慢慢归位。她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变不变,看向时鐘,离她们坐下到现在,只过了一分鐘。 恐惧的桎梏消失无踪,彷彿不曾存在,却又深深刻在脑子里。 元瑞张了张嘴,发出那种无法辨识的声音,将自己吓了一跳。 「师傅啊,你到底……哎呀!你怎么啦?」 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,元瑞伸手去摸,擦了一掌血。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一看,眼角正流出汩汩鲜血,接着鼻子和耳朵里也流出血,鲜明的红艳直直刺痛眼睛。她抓起浴巾压在脸上,试图冷静下来。 完蛋,她到底招惹了甚么? 玄界超脱于人间之外,元瑞能透过不同人的眼去「观」,就像把人当成滤镜一般,藉此判断对方三魂七魄的状态。 想起在玄界看到的景象,元瑞一阵恶寒。那绝不是她一人能应付的东西…… 良久后元瑞洗乾净脸,客厅里袁瞳手足无措。「师傅?」 「别问了。」元瑞声音粗哑,「你身上业力过大,牵连我遭到现世报。这事没有人能帮你的,你得去拜託神明。」 元瑞扶着桌缘,写下一串号码递给袁瞳。「我把地址发给你,你现在马上去最近的雷祖庙,去之前打这个电话,那边的道士我认识。」 袁瞳见她神情肃穆,结巴道,「师、师傅,那你呢?」 「我有别的事要处理。」 话音刚落,元瑞的手机便如她所料地响了起来。 「请问是汤同尘小姐家属吗?」元瑞叹了口气回答是。对方接着表示,汤同尘就在刚才出车祸断了条腿,要她到市立医院的急诊去找人。 现世报啊…… 她催促袁瞳赶紧上路,混水已经蹚下去了,这时再反悔或责怪袁瞳也没有用。事情晚一刻处里,她和汤同尘就要多受一分危险。 元瑞打算换掉沾上血跡的衣服再出门,衣服脱到一半她身上便痒得很,伸手抓了抓后突觉不对,站到镜前一看。 颈根以下隐约冒出黑色纹路,往两侧延伸到肩头。那种黑从元瑞皮肤里透出来,彷彿植物的根部在她体内生长。 不像符咒。元瑞反覆观察,始终看不出这纹路里有甚么含意,也不知道该怎么弄掉。 她嘖了一声,穿上衣服赶往医院。 万幸汤同尘除去断了条腿还有点受惊外并无大碍,元瑞到时汤同尘已经转去骨科做完初步处理,坐在医院的轮椅上。元瑞松了口气便将前因后果给汤同尘解释了一遍。 「对不起啊师姊。」元瑞低着头,「你是我最亲的人,才会被波及。我会赶紧把这事处理好的……」 「你替她观了?」汤同尘皱眉。她穿着一身中山装外套,看来正要去工作。长发披散在身后,手腕红肿多处擦伤,有些狼狈。 元瑞点头,汤同尘轻声斥道,「你都察觉不对了,怎么还替她观呢?万一债主连你的命也要怎么办?」 「我烂命一条,再活也活不过多久,它要就拿去唄。」 「元瑞!」 「好啦好。」元瑞举起双手投降,「这事我会解决,你最近就先别出门了。好不好?」 汤同尘深吸了口气,「师父从小教我们人命在天,我看你一点都没听进去。还解决?她业力太大,你是要怎么解决?」 「师姊……」 「把她命盘给我,我替你看。」 「这样好吗?」 「我都被你拖下水了,哪有甚么好不好?」汤同尘捏了她一把,「别囉嗦,拿来我看。」 说到底,师姊道行就是比元瑞高,说不定给她看真的能看出一条生路来呢?于是元瑞赶紧拿出手机,将袁瞳传给她的生辰递给汤同尘。 汤同尘一边看,一边摸着脖子上的雷击枣木牌。然而只看了几眼她便蹙眉道,「元瑞,这是你的生辰。」 她们在学相术、命术时往往拿自己和对方练习,再跟师父核对理解是否有误。因此对对方的相貌生辰皆熟悉无比。 元瑞笑着说,「唉,瞧我糊涂的。我再弄一次给你。」 元瑞不疑有他,手机拿回来后将排盘软体滑掉重啟。汤同尘投来怀疑的目光,她顺了顺呼吸,不让自己露出破绽。 只要汤同尘伸手过来碰碰她脑袋,就会发现元瑞此时已经烧得烫手了。 业力这种东西,蛮横又不讲理,一但咬定了人就不会松口。何况在它眼中元瑞可是袁瞳帮手,若不把元瑞折磨得生不如死,它是不会罢休的。 汤同尘拿到新的命盘后又皱眉,「师妹,这还是你的命盘啊。」 怎么会?元瑞接回手机,撑着意识仔细瞧了瞧,但那确实是袁瞳的命啊?这么好的命格,怎么都不至于错认成她的吧? 难道她脑袋已经烧坏了吗?元瑞眨眨眼,试图提起精神再看看。手机萤幕上字体扭曲、聚集,成了一粒墨点,猛地从中窜出一张大口,张大嘴将元瑞吞入腹中。 昏昏沉沉被一扫而空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。 睁开眼,又是那个被血海覆盖的玄界。 元瑞低着头朝四周张望一圈,鲜血规律地在她腿边摇晃,冲刷出点点血沫子。 祂不见了,元瑞松了口气。她做道士这么多年,就算是以前跟师父出去长见识,也从未对付过这样诡异又恐怖的存在。 此时从头顶传来那不成规律的语言。 「为甚么,要走?」 在上面。意识到这点的同时,不知是墨还是血的液体,落在元瑞头顶,寒意瞬间由那个点渗进四肢百骸中。 她不敢抬头。 「别走。」祂的声音竟柔了下来,还是温和的女声。祂贴着元瑞后颈,呼气轻抚着她的寒毛。「别走嘛。」 现在的鬼连美人计都会用了?除了诧异外元瑞只感到噁心。 一双苍白枯瘦的巨手从她身后伸出来——不,大概只是长成手的形状的肢体而已。那双手光是手指部分便跟她的前臂一样长、一样宽,除了一层薄皮外几乎没有肉。指缝裂到掌跟,指节的骨头刺破皮肤长出来,显得残败破碎。 牠以双手盖住元瑞两侧,想将她拢在掌心里。元瑞心头一惊,拔腿狂奔。 3 「你要去哪?你要去哪!」温柔的语调瞬间变成尖锐咆哮,震得血海片片涟漪。 祂的声音还在身后,祂追过来了!元瑞拼命奔跑,血色楼房倏忽而过。 有点不对劲。元瑞身体在逃,脑袋正思考着。 没错,她的思绪还很清晰。不知道是因为已有心理准备,或着是她这次没受天空的虚无震慑,总之脑袋还好使。 此时此地,理智比起祝福却更像是种诅咒,试图捕捉恐惧形状的行为反而让情绪排山倒海地压上来。她张着嘴拼命呼吸,却如溺亡般吸不到半点空气。 她得尽快离开玄界!然而元瑞一颗心被颠得七上八下,根本不可能进入无我坐忘的境界,更不可能主动脱离。 声音如同指甲刮擦黑板般令人不适。祂还在紧追在身后,没有变近也没有变远。 该死,这到底是个甚么东西? 她一刻也不敢停歇,却在转了几个弯后进入死路。 完蛋!她立刻掉头想跑,祂却已经挡在身后。元瑞只看到一点影子,便赶紧闭上眼。 那个东西,不能直视。 她不知道为何,可就是这么做了,彷彿本能知道生存的规则。 看了会怎样?她又忍不住猜测,会发疯吗?还是会死…… 「元,瑞……」祂就近在面前,呼唤她名字。 可怖的压迫感消失了,祂的声音逐渐放缓,甚至带上一丝温柔。 她突然好想看看祂到底长甚么模样。 念头才刚冒出来,便以恢弘之势拔高茁壮,佔据她的脑袋。 好想、好想知道,好想看看。一眼就好,一眼而已,应该不会有关係的吧? 那种彷彿挨饿好几日般的强烈渴望突然窜出,既突兀又不合理。元瑞的理智能感觉到不对劲,但她此时更像头野兽,被好奇心推挤着,怂恿她看一眼。 「元,瑞。」祂重复着,一遍遍喊她。支离破碎逐渐匯合,重新拼凑成具有意义的语言。祂的声音好轻、好柔,还有点熟悉。 祂的声线与汤同尘重合,「元瑞,你看看我,好不好?」 元瑞睁开眼,汤同尘就坐在病床边。 「师姊,感觉怎样?」汤同尘坐在轮椅上,努力凑近床边问。 元瑞神情茫然,张望四周,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走廊吊着点滴。 「我怎么了?」元瑞努力挪动身体坐起来。 记忆慢慢聚合,她开始想起自己为甚么会在医院里。汤同尘解释道,元瑞在看袁瞳命盘时发高烧突然昏倒,直接被护士抬上病床处置。 汤同尘怯怯地说,「这人的业力也太强了。此事紧急,一刻也不能再拖。」 「我自己知道。」元瑞头痛欲裂,胸口和肩背也像刀割般生疼,她烦躁地直接抓着手臂上留置针徒手扯下来。软针退出血肉的感觉很噁心,可那跟玄界里的遭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。 那到底是甚么?还有她分明没主动去观,怎么又进了袁瞳的玄界。是被拖进去才昏倒,还是因为昏倒被拖进去? 想不明白,元瑞揉了揉脑袋,试图把烦躁感稍微舒缓一丁半点。 「我去处理这件事,你不要管了。」元瑞道,「我叫朋友来载你回家,别一个人乱跑。」 「师姊!」 元瑞没理汤同尘,仗着自己脚没断跑了。她到柜台去付清医药费,接着想到甚么鑽进厕所。脱下上衣一看,肩颈处的黑纹浮出体表,如刚刺好的纹身般清晰可见,隐约还扩散了。 她暗骂了几声。先打给那个在雷祖庙主持的朋友,发现袁瞳根本没去,于是她又拨通袁瞳电话。 「你在干嘛?」元瑞厉声道。「你在哪?我现在就去找你。」 袁瞳听起来要哭不哭的,胡言乱语也说不清发生了甚么事。勉强听她报了地址后元瑞匆匆赶到。 那是一个无尾巷底的老公寓。大门敞开,幽暗如巨口的门正对着巷子,一眼便能望到底,欢迎所有不速之客。 走进去便是小天井,二三楼有几条晒衣绳横跨。天空佈满灰云,清冷光线洒在元瑞脸上,彷彿某种存在正注视着她。 四周静得不像话,元瑞耳里嗡嗡作响。袁瞳没报楼数,门户前也没掛号码。元瑞直接上前,拍打一楼右手边的铁门。 「有人在吗?袁瞳?」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,正当元瑞要往上走时,铁栅门里的木门被打开了。 「谁啊?」屋子里没开灯,元瑞只能从声音和身形轮廓来判断,对方应该是个老妇人。 「打扰了。我来找朋友,敲错了门,实在不好意思。」元瑞冷着一张脸回答。 「你要找袁瞳不是?」门栓咖搭一声解开了,铁门稍稍往外晃,「那是我孙女,进来吧。」 元瑞走上前,却一脚踹在铁门上,就在门即将闔起时老妇人的手从缝隙里猛然窜出来,死死卡住。那隻手佈满鲜紫色斑纹,指甲尖长,元瑞使劲压着不让她出来。 一隻白浊的眼睛凑到铁栅门的缝隙间,直直盯着元瑞。她的声音过于冷静,甚至死板,「好疼啊,快放开。」 元瑞哼了声,「我乃玄门弟子,自幼修道。仙人铸我骨,三清祐我身。我现在没空对付你,不相干的东西,别自讨苦吃。」 老妇人沉默片刻,元瑞能从铁门的缝隙里看到她咧嘴笑了,那副满是缺口的黄牙中发出少女般清脆的笑声。 「嘻嘻,怎么会无关呢?」 听她嘻嘻笑让元瑞想起自己在玄界时,那种不受控的笑,她不禁感到悚然,又加大了脚下的力道。骨头发出咖咖声,元瑞感觉她想抽回去,于是发狠一踩,骨肉磨擦,老妇的手被辗得变形。一阵较量后老妇爆出巨力,好不容易将自己的手夺回。 老妇不笑了,只是隔着铁门静静地看着她。 呼,还好还好,差点就着了妖魔鬼怪的道。元瑞暗自松口气,又踹了一下铁门,巨响在天井里回盪。老妇缓缓后退,消失在幽暗之中。 元瑞走到天井中间,这座公寓每层三户,共三层楼,正好九户。 难道是九门?现在的债主水准都这么高的吗? 元瑞心有疑虑,当即以袁瞳的生辰即起卦,算出各门对应的层数及方位。正当她想往死门探查时犹豫了一下,最终往休门走去。 正好是一楼中间那户,铁门上了红漆,有些陈旧剥落,半敞开着,完全不设防。 元瑞推开门往里望去,这一户里看起来没人,里头陈设普通,鞋柜上全是女鞋,但玄关地上最显眼的地方放了两双崭新男鞋。 看来是独居年轻女性的住所。走进客厅里,元瑞仔细打量四周。 「小瞳的朋友,来,吃点水果。」 那老妇人竟从厨房里走出来,双手捧着果盘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 「又是你。」元瑞道,「滚。」 「吃点水果吧。」老妇人朝她走来,儘管光线昏暗,她能看清老妇人的手扭曲变形。 鬼都很记仇的,今天弄她一隻手,明天她就弄你一双脚。若是换在平常,元瑞非得要将老妇斩得灰飞烟灭才会走,可如今时间紧迫,只能放过。 「烦死了。」元瑞手一挥不理她,自个往里走,将房门一扇一扇打开,却不见任何异样。 探查一圈后她回到客厅,老妇人道,「吃点水果吧,小瞳一下就回来。」 难道她猜错了,袁瞳其实应该在三凶门里? 元瑞想走出去,却发觉大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。她伸手去捞,才发现门把竟然是画在墙上的装饰。 门消失了。她伸手推墙,掌中触感平整,没有半点缝隙。 她回头,又惊觉再往里的通道也成了壁画,不过一个转头的时间,房子空间便只剩客厅。 她心里一跳,瞪向老妇人,「别逼我出手治你。」 老妇人无动于衷。元瑞想到了甚么,又去看沙发,果然发现连自己和沙发之间一两公尺的空间也被裁减,壁画贴着她身子佇立。 元瑞伸手去摸,那墙壁湿湿黏黏,还有点软。不像砖或水泥,而像皮。 她心中咯噔一下,明知在转头后会看到甚么,仍故作镇定地看回去。 老妇几乎贴在她身后,这整户的空间只剩两人站的方寸之地,湿软的墙围着她,像一口狭长的棺材,无处可逃。 元瑞定定地看着老妇,不再移动眼神。 「吃吧。」老妇朝她咧嘴而笑,皱纹全挤在一起,一层叠一层。 4 元瑞俯视她,「你是欠债的,还是讨债的?」 老妇没有反应,像是没听见似的,端着果盘朝她颠了颠。红色塑胶盘里叠着一大串葡萄,颗颗饱满硕大,鲜嫩欲滴。 「师父教我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。」元瑞冷冷道。接着咬牙咧开嘴角,像在笑又像在怒,「他还教我,不得同妖祟讲和。」 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总是藏着一把小刀,她划破掌心,以鲜血为墨,抬手在墙上画下五雷符。五雷浩荡刚正,呼风唤雷,伏魔降妖,其效甚着。 墙壁开始蠕动,元瑞彷彿身处于巨人的肠胃中。老妇双眸无神,一张嘴愈张愈大,撕裂了双颊还不停止,舌、咽、食道、胃壁……她竟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翻过来! 元瑞着实被这血腥的场景吓了一跳,往后一踏跌坐在地。 壁画和老妇都不见了,客厅恢復原样,天光从敞开的门缝里照亮玄关。 果盘还在,不过摔落一地的不是葡萄,而是一颗颗浑白眼珠。 还好她有听师父的话。这些眼珠也不知道是从哪的坟地里刨出来,随便吃可是会吃死人的。 元瑞缓过神,发现墙壁上多了一些痕跡。她凑近观察,墙上画着一个女人。女人端正地坐在椅子上,双手交叠于膝。壁画色彩鲜明生动,隔一段距离看,那女人好像随时都会站起来。 女人脸部贴着一张空白符纸,符纸平整地黏在墙上,完全没有空隙能一窥其面貌。 待元瑞惊觉时手指已经碰到符纸的边角,好似有甚么正蛊惑她去撕掉那符。她猛然缩手,警惕地看着壁画。 邪,太邪了。 通常而言债主满怀怨愤,行事狠戾霸道,元瑞都能理解。可这次面对的敌人却不是这样,它更像是在玩弄恐惧,试图从精神折磨她们。 老实说,要周旋多久她都无所谓。可既然牵扯到师妹,那就不一样了。 汤同尘命里,注定有两个死劫。 从她刚开始学命、相术时便隐约察觉到了,直到师父去前将相生死之术传给她,她继承师父衣钵后更篤定此事。这两个死劫接连而来,凶险异常。尤其是第二个劫,天道毫不仁慈,就是要汤同尘在这磨难里受尽摧残。 如今汤同尘渐渐长到死劫该来的年岁,元瑞更愈发的暴躁了。 万一这就是她的死劫?万一她渡不过呢? 万一呢? 好烦,就叫她不要去管麻烦的客人。 元瑞胡乱挠着身上黑纹蔓延的地方,突然抓向墙上符纸,猛地一扯。 符纸没有被撕下来,而是那个女人的脸黏在符纸上,顺着力被拔出墙壁。女人的肌骨慢慢膨胀,符纸上渐渐浮现出五官,最后画成真人的容貌。 「袁瞳?」 「师傅,救、救救我啊……」袁瞳蜷着身子缩在地上,喃喃呻吟。 元瑞臭着脸。「没死就站起来,快点把事解决了。」 「汤、汤师傅呢?」 「还敢提啊?你找她算命之后她就出了车祸,现在是我来收烂摊子。要不是牵连了我师妹,谁要管你。」元瑞道,「起来,我带你去庙里。」 元瑞伸手去扛着袁瞳,任对方怎么挣扎也没用。 元瑞走出户门一看,那老妇人站在天井中央,手里还是那个果盘。只是这次好像不装了,果盘上满满的都是眼睛。 老妇朝她微笑,「道君,你还没吃水果呢。」 好这就开始尊称她是道君?看来她的符咒还是很有震慑力的。 元瑞直接杀到老妇面前。袁瞳好似看不到老妇的存在,只顾着哭号。她朝身后看了看,视线又转回老妇身上。 「你有怨?」 「道君,这葡萄很甜的。」老妇人呵呵笑着,将果盘端到她眼前。 「我不吃,你想怎样?」 「我自然没办法拿道君如何。」老妇微笑着,「但道君,当真不想知道?」 她怎么会不想知道这天杀的袁瞳到底欠了甚么债?这一切都太诡异了,甚至隐约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。 元瑞闭上眼,长长呼了口气,心中默念定心诀。 妖祟之所以產生,便是因为心有不甘。有因有果,只要能解开因结,魂归天地,业力便能缓下来。 这都是为了解开怨恨,为了帮师妹渡劫。 元瑞的动作缓慢坚定,拿起眼珠子,缓缓放入口中。 腥臭淹满口鼻,舌上触感是种带有弹性的硬,表皮圆滑,彷彿轻轻一挤就会裂开。她心一横,牙齿咬下去,瞬间爆出清甜汁液,芳香四溢,滋润口舌。 是葡萄。 元瑞睁开眼,她又回到中间那户里。 老妇不见了,滚了满地的葡萄往里去。元瑞跟着走上前,在卧室看见她的身影。她肤色青白,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。 虽然隐约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,但床上尸体明显比老妇的年龄年轻好几十年,约莫才二十出头。她半颗头被砸碎,骨片、血肉与白色的脑组织搅在一起,眼珠从眼眶中脱出,静静地落在地板上。 剩下半张完好的脸轮廓精緻,发丝凌乱但保养良好。元瑞几乎能想像出她生前应该是个充满活力、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。 说起来,也和汤同尘差不多年纪。元瑞心底霎时涌出无限的惋惜。 袁瞳背对女子,坐在另一端床沿。元瑞走上前一看,她脚边一摊血里落着把榔头,袁瞳撑着膝盖,无神地盯着榔头喃喃自语。 「谁教你不听话。你看看,这下可好了吧,反正你也离不开我…‥」 此时袁瞳身上一点也没有那种软弱的感觉,甚至没有命案后该有的诧异或慌张。 除了失魂落魄,一切正常。 元瑞再也听不下去,抬头时发现床上女子不知何时坐起身来,地上的眼珠子也滚出来,正对着她。 「我不甘心。」女子皮肤快速松垮,又成了老妇模样,「我不甘心啊,道君。我还有好多事想做、好多地方想去,还有爸妈在等我回老家……他们在找我啊。但我不敢,只能变成这副模样,好让人认不出来。道君,你能懂吗?」 元瑞心底狠狠揪起,几乎要不能呼吸。 她微微低头,细小的话语从齿缝间吐出,「能。」 当然能,她也还想跟汤同尘一起,去见识壮阔的风景、嗅闻异乡的气息、品尝新奇的滋味,在这广阔的世界中逍遥如仙。 但劫难无时无刻不在逼近,留给她们的时间所剩无几。元瑞就只能眼睁睁、眼睁睁的看着! 那他妈的比任何妖魔鬼怪还是玄界的脏东西,都让元瑞害怕百倍。 5 「鬼话这个词,用来形容人胡言乱语,欺骗世人。」元瑞深吸了口气,「我师父教过我,不可相信鬼话——不管那是鬼说的,还是人说的。」 老妇面无表情,「因果报应,屡试不爽。无论你信不信。」 「往者已矣。按规矩,我只能替生者谋求出路。」 地上的眼珠滚了起来,一弹弹上床,落到老妇手中。 「现在我尊你为道君,说了该说的话。若你继续护她,我也只能拚着魂飞魄散的险来替自己讨公道。」 「要是我不管呢?」 老妇嘴角开裂了一道腥红的口子。「道君过你的日子,我过我的。」 元瑞不放心,「还有一个人。」 「另一位道君若不插手,自然也没有关係。」 明白了,元瑞缓缓吐气。 师父,同妖祟也是能讲和的啊。 元瑞依旧站在天井里,手甚至还抓着袁瞳,似乎没有放开过。面前老妇笑咪咪地端着果盘,只是那之中少了一颗眼珠。 老妇人维持同样的表情,在原地转向后踏着小碎步进了她的屋里。 元瑞嚥了嚥口水,在原地站了许久,随后向老妇屋子走去。 「师傅?」袁瞳察觉不对,「师傅,你要去哪?」 「闭嘴。」 老妇的房门开着,元瑞能看到里面的黑暗中有好几双眼睛正闪烁着渴望,盯着她身后的人看。 好人当到底吧,毕竟若袁瞳又对她有怨,处理起来也是很麻烦的。不如让老妇就在这把她解决了,乾乾净净。 元瑞想将袁瞳甩进去,动了动手臂却纹丝不动。 黏稠、柔软,又温热的触感缠上她双手,顺着手腕攀上前臂。以温柔却噁心的力道抚摸元瑞肌肤。 糟糕!元瑞想回头,却被按住脖子动弹不得。 抓住她的像是某种生物的肢体,如同巨大吸盘固定她后脑勺,压着她的头往前推。 眼前世界晃动,门里的眼睛猛然膨胀,变成好几隻巨大、非人的眼珠,瞳孔分裂,两个、三个……它们毫无规律地转动后齐刷刷盯住她。如水面映照着元瑞的身影,在那瞬间她看到万万千千个自己,有些表情疯狂、有些面带笑容、有些衣冠整齐、有些满身泥污。 唯一的共通点是,她们都死了。 元瑞被压倒在地,口鼻栽入浅池里,腥臭温热的液体呛进鼻咽。 是血!她被拖回玄界了。 元瑞闭紧眼睛,在黏稠的血中挣扎。祂扣着元瑞脖子,如同铁环将她圈在血中。 「你回来了。」祂又用汤同尘的声音说话,穿过空气与血液,其中的温柔一点也没被消磨。「你会陪着我。」 呛进气管的血液不断烧灼,元瑞拼命扭头,却只咳进愈来愈多的血。 妈的,她才不要死……她不想死! 元瑞撑着地,用力将自己翻过来。她脸朝上,液面正好淹到脸颊高度,她若挣扎,翻起的血波会淹进鼻子。可若安分下来,便勉强能喘过气。 于是她慢慢的、慢慢的安静了。 此时此刻,是元瑞当道士这么多年来,遇见最诡异的状况。 眼前一片黑暗,耳中只有液体轻柔流动的声音,鼻腔被血腥佔满,四肢浸在温暖中。元瑞的感官全部被蒙蔽了,她知道自己在哪、正面对着甚么,却也一无所知。而这种无知将恐惧无限膨胀,填满她的脑袋。 血液的流动变了,祂要做甚么? 有个人伏到她身上,柔软身体若有若无地碰到她。 元瑞彻底慌了,心里脏话连出,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。一隻人类的手抚上她脸颊,指尖细细扫过每个起伏。 「师姊。」气息扑在元瑞鼻尖,不用看也知道两者间的距离有多么亲暱。 祂的声音实在太像汤同尘了,以至于元瑞几乎无法思考,颤抖着脱口而出,「师、师妹……」 汤同尘初学相术时也是这样,拿她的脸来练习,用指头去感受骨骼起伏、肌肉脉络。她的手就是这么软、这么温柔。 师妹,是你吗? 她好想看,她真的好想看看汤同尘的脸。她上次见到汤同尘是甚么时候,为甚么一点印象也没有? 师姊、师姊、师姊…… 祂不断地呼唤元瑞,漫不经心,没有目的地与她搓磨时间。 而元瑞被衝动与生存本能压来辗去,反覆折磨。甚至完全没有察觉,祂的语言渐渐变得混乱而毫无意义,在她耳里,依旧是师妹曖昧地喊着师姊。 思想逐渐在回忆中沉没。 汤同尘捏着她的下巴,左右打量。 实在是看得太久了,元瑞忍不住打掉汤同尘的手,「没大没小。」 汤同尘弯着眼角笑了,「不是师姊说要带我的?」 「反悔了。」元瑞转过身,「去找镜子练。」 「师姊。」元瑞不理她。汤同尘却不依不饶,「师姊。」 「干嘛啦。」 「师父说你活不过二十九,是真的吗?」 簷角掛的铜铃晃啊晃,铃声轻细得挠心。午后阳光明媚,穿过窗櫺将元瑞脸庞割裂。 「对。」 「师父算命,真的很准吗?」 「嗯。」 「那师姊你……」 「闭嘴。」元瑞道,「命数已定,你别管。」 元瑞低着头,平时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符,此时连想起下一笔都费劲,笔尖乾涩窒碍,画出来的东西也真的跟鬼画似的。 「你走得这么早,以后我不就是孤拎拎一个人了吗?」 元瑞放开笔,任它沾污画到一半的符纸。她回过头,走到汤同尘面前细细的看她。奇怪的是,无论她怎么看,汤同尘面貌都模糊得无法辨识。 「你不会孤单的。」元瑞道,「毕竟你也活不久。」 元瑞突然抬起手臂,本用来取血的小刀狠狠划破汤同尘脸庞。她砍得很准,将对方双眼横向一刀毁了,措手不及。 「师、师姊!」 元瑞微笑着看「汤同尘」,金色阳光开始碎裂,往上流淌,她的脸孔也随之四散崩溃。 「祢想取代汤同尘?」元瑞听到自己说的语言破碎不成形,但大概有好好传达她的意思,「祢要代替她受劫吗?好啊,师姊这就帮祢渡劫。」 「汤同尘」尖叫着逃跑,开始发出不知所以的语言。元瑞踏在继续崩塌的道观中,亦步亦趋。「怎么了师妹?快来,师姊当祢的劫。」 6 一切的一切,有形或无形,都如流沙般崩散。 元瑞不停地走,她的存在也融入这场泥石流中,化为碎片搅成一团。不知不觉间又重新拼合。 元瑞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血中,脖子上的禁錮更紧了许多,压迫她的气管。她双眼紧闭,为了吸气张着嘴,血沫溅入口中,在牙齿与舌尖扩散。 她手里紧攥着师父传给她的雷击木牌,疯狂地乱挥着。枣木遭雷击而生灵气,是驱鬼避邪首选。这枚雷击木上刻着雷祖尊名,护师父度过无数生死关头,更是师父生前的宝贝。 祂也畏了木牌刚正之气,如同人遇上刀刃般闪避,脖子上却不依不饶地圈得更紧。 元瑞脑袋快涨开了,心脏拼命往头部输送血液,心跳如鼓,徒劳无功。 混帐……混帐!元瑞张着嘴,发出没有意义的杂音。她拿着雷击木往禁錮脖子的那隻手上猛砸,祂的尖叫没有声音,却震起浪涛,将元瑞身躯包裹。 雷声由远而近,渐渐元瑞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。耳朵灌满雷霆震震,没有一刻间断。彷彿要将天空填满,击碎一切阴暗。 好痛、好痛!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震动,以她的耳膜为中心点,脑袋随时都会炸裂。 被雷劈中的巨痛只存在一瞬,下一刻血海消失了,她在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中,五官被涤净一空。 回来了。元瑞深深吸了口乾净的空气,小心地缓缓睁开眼皮。 她躺在别人的卧室里,四周昏暗,壁癌佔满墙面。她爬起身,很快就想起来——这里她不久前来过,是被袁瞳杀了的女子那户公寓。而她正躺在当时袁瞳坐的那一侧。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。 元瑞很警惕,绷着神经环顾四周。袁瞳与老妇皆不见踪影,也没有甚么妖魔鬼怪再蹦出来,寧静安抚着她的焦虑。 过了许久依旧无事发生,元瑞才慢慢松了口气。 对了,袁瞳被解决了吗?师妹呢? 元瑞爬下床,房中有面全身镜正对着她的方向。看到镜面的瞬间她僵住身体,不由自主地朝镜子走去。镜子里她穿着惯常的中山装外套,胸口雷击木牌因脚步而摇晃。 她摸着自己的脸,一遍又一遍。 那是袁瞳的脸。 怎么回事?她张开嘴,看见镜中倒影做出了一样的表情。这是幻术?还是说…… 元瑞猛然脱下衣服一看。黑色的印记竟已布满整个躯干,有如烈火化为一条蛇,在她身上蜿蜒烧灼,漆黑深刻。 她忍不住用手碰了碰,虽然不会疼,但印记的地方微微凹陷下去,软得像腐烂似的。 这到底是甚么?那个老妇都答应不会来烦她了,为甚么还在? 再恶化下去,又会发生甚么? 门铃骤然响起,她身体一僵,没多久来者又连按了几次门铃,不依不饶。 会是谁?要是又来个袁瞳的仇人可怎么办?来的是鬼也就罢了,若是来个活人可就真不好处理。 她本想先开一道门缝观察形势,不曾想来者气势汹汹,门锁一开便猛然推门而入,抓住她的衣服后用力推倒。 「蠢货,你害我师妹昏迷了,你知不知道!」 她惊愕抬头,「元瑞」面带憎恶,指节因紧攒着雷击木牌而泛白,烦燥从骨子中透出来,肉眼可见。 来人竟是她自己。 她下意识摸向胸口,那里却空无一物——她的雷击木呢?是掉在哪了?师父的雷击木牌只此一枚,那「元瑞」戴的又是…… 是假的,对,一定是假货!这个「元瑞」也是假的! 她低头一看,连掌中纹路也变了,清晰俐落,彷彿她的命途如滔滔河川,奔涌向前。 还是说她才是假的?难道她其实是袁瞳? 但她明明就有元瑞的记忆,元瑞从小到大遇见的人、发生的事、修过的道、学过的术,她全部都知道! 难道那些也是假的?好奇怪,她到底是谁? 她嘴角颤抖着,扭曲地咧开笑意。 是假的?全是假的! 「笑?你还敢笑!」「元瑞」踹了她一脚,「我师妹三番两次要助你消灾解厄,你竟敢不听话?整天躲起来,难道是心虚了不敢踏入庙里吗?」 她昂起头,迎上「元瑞」鄙视的眼神,豪不在意地笑了。她很冷静,近乎冷血无情。「师傅,你也要帮我吗?」 「元瑞」大为光火,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甚么勾当,也别以为人死了就没办法说话。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?」 她彷彿真成了袁瞳,心中那种毫无波澜,彷彿死了的感觉半分不假。 原来袁瞳那傢伙一点也不怯弱,她是装的,从头到尾都是。袁瞳就是这样骗过汤同尘,害汤同尘担下了业力? 一股窒碍的烦闷感从心底窜出,身体却畅快无比。里外分成两半,各不相干。 「师傅能通阴阳,我也不骗你了。」她无法控制身体,嘴角兀自笑着,「谁教她实在太缠人,害我睡都睡不稳。师傅你们身有道行,替我受点小伤也不碍事吧?要是价格不够,我再补就是了。」 她见「元瑞」露出有点震惊的茫然表情,猜想「元瑞」大概完全不能明白,为何这世上有人的恶意能冰冷如斯。 毕竟从小师傅便教她们,要行善、要积德、要守静,要若水般柔韧,要接受自己的命。她虽然容易烦躁,个性也比较衝动,可却从未刻意为恶。 元瑞知妖魔无心而恶,却不知有心之人,比妖魔更邪。 她愣了愣,突然反应过来——如果她真是元瑞,为甚么她跟这个「元瑞」的反应不一样呢?但如果她不是,又为甚么能猜透「元瑞」在想甚么? 不对劲,她漏了甚么?忘了甚么?她向来从一而终,为甚么会有这种矛盾犹豫的想法?好奇怪。 就在她心里困惑烦恼时,「元瑞」慢慢沉下脸来,而后露出一抹诡笑。 她心中一声咯噔,彷彿能通其所想,猛地站起来。 「元瑞」似乎也察觉了她的警惕,笑道,「我不过是个三缺的臭道士,你怕甚么?」 她该怕甚么,身为「元瑞」自然清楚。她到底是不是元瑞在此时此刻也不重要了,既然事已至此……既然事已至此! 「我决不会轻易把命捨了。」她不知道为甚么自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榔头,尖锐处还沾着陈旧的血跡。 「好你个聪明的傢伙。」「元瑞」呵呵笑着,脸色愈发阴沉。她看着对方,觉得那张脸好陌生——看起来好邪、好诡异,那真的是她本来的脸? 那真的还是遵循师父教诲的元瑞吗? 她没时间想这么多,手腕一翻,往「元瑞」头上猛砸。得手的前一刻耳畔突然爆出刺耳尖叫,直灌脑门。她手一抖,榔头掉到地上被「元瑞」夺走。 那个声音还在叫、还在叫、还在叫! 她眼球不自主地胡乱颤抖,眼眶渗出血色。混乱视野逐渐幻化出那老妇的模样,浊白的眼睛一颗还待在破碎的头颅中,一颗被捧在果盘上,双双瞪着她。老妇嘴巴大张,泛黄残破的牙口中传出令她抓狂的尖叫。 「袁瞳、袁瞳!」 「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?你不是说要给我幸福吗?」 「我也好爱你啊,你看看我,你看着我!」 「闭嘴!」她大吼,「甚么不痴不嗔,都是屁话!」 尖叫、嘶吼、恐惧与愤怒,一切都混乱得无法停止。 「哈哈哈哈,孽障,孽障!」「元瑞」逐渐靠近她,「你出生富贵,命途坦荡,若不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,本该顺遂善终。你既逆天而行,我就,替天行道。」 不可以……她不想死,她不会死! 视野不停震动,她朝着老妇咆哮,往「元瑞」身上扑过去,也许是肾上腺的帮助,指尖真的抓住了榔头握柄。 正暗喜时胸口一阵剧痛,四周瞬间寧静,眼睛也恢復正常。「元瑞」另一手握着随身小刀,深深没入她心口。 啊?她有些茫然,「元瑞」将脸凑近来,一对瞳孔疯狂地盯着她,注视她的死亡。 7 时间静止了,她注视着「元瑞」的瞳孔,彷彿要跌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。 起心动念,失重感紧随而来。巨大的重力拉扯她掉进去,她在虚空中掉落,身周的空旷与虚无逐渐将思绪从脑袋中剥夺。「无」的概念侵占眼眸,将她从里到外分解。 在这一刻她成了永恆,化为恆大无穷的宇宙,在有无间反覆相生。她的存在无法理解如此宏大的道,却是这道的组成,道同时也是她的部分。 在理解与不理解、有与无的叠加态中,她不被观测。 此地时间不曾流逝,亿万年后与瞬息之间同时存在——某种存在的眼睁开了。 四周落下血雨,她同雨滴一起下坠,愈来愈快。下方是座宽广城市,即将摔成肉泥的那刻她穿过血泊,如同穿过面镜子般,坠进血面映出的世界中,停滞。 又是那熟悉的玄界。 她意识得到现在的处境,然而脑袋和身体彷彿被剁成一团肉泥,眼眶中被虚无填满。她看得到,却无法辨别眼前的景象,她知道那片漆黑叫作天,也知道满地鲜红叫作血,认知却停在非常浅的表面,进不来脑子里。 她就这么呆呆愣愣的站着,眼中映入了祂的身影。 有危险,她仅仅是意识到这件事,没有跑也没有害怕。 祂在说什么,然而她没有理解、没有听进脑子里。祂来到她面前,注视她。 她感觉到一阵剧烈异常的疼痛,直直贯穿脑子,将思想和身体串起来。 甚么东西?祂想杀我?元瑞在生命危险下重新聚拢成形,慢慢地有了自主意识。她听到自己正本能的哀号着,祂不知道对她做了甚么,满目都是血色,涌出眼眶。她下意识去摸脸,摸到的手感却让她惊骇无比。 皮肤不见了,她能摸到清晰的经络与肌肉,甚至是露出的骨头。 她的脸呢?她的脸呢!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,全身力气彷彿随着脸一同被取走。无能为力的恐惧彻底支配了她的身体,让她成了俎上鱼肉。 师父说她活不过二十九,她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倖的。 也许师父看错了呢?也许她的命还能用另种方法解读?待她传承了师父衣钵,看遍无数面相命盘,一一验证——她才发现,师父说的都是真的。 她见过太多、太多案例,想改变人生的、想躲开劫难的,就算真的改变了轨跡,让过程变得顺利一点,最终命运依旧不可抵挡地降临。 命不可违,命不可改。 但是师父,她还没帮汤同尘渡劫呢。汤同尘还有机会的,不是吗? 她真的,不想死啊……神尊,救救她吧。看在她一生修道的份上、看在她帮这么多人消灾解厄的份上……只要让她挺过这一劫,她愿意付出任何、任何代价。 元瑞跪倒在血泊中,绝望地向她所信奉的神尊祈祷。 「循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、循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……」 祂听见后大笑出声,不再是汤同尘的声音,而是许多男女老少声线凑合成的混乱。不成型的语言拼凑成她熟悉的经文。 「天尊化身如恆沙数,物随声应。或为金刚神王,或为魔王力士,或为男子女子,或为文武官宰。神通无量,寻声救苦,应物随机!」 她读过无数次的经文在脑中横衝直撞,成形了却又消散。 甚么意思?到底是甚么意思啊! 「元瑞!」 汤同尘?一切都静下来了,她摀着脸,想抬头又不敢看,生怕这是祂的把戏。 「元瑞,你在搞甚么?」汤同尘怒斥,「快过来!」 是真的,还是假的?元瑞不知道,虚虚实实乱成一团,她根本分不出来。 赌吗?就赌一把,说不定这就是她的太乙救苦天尊……她颤抖着拿开手掌,在腥红的视野中小心抬头。 汤同尘踏破血泊朝她走来,雷击木牌在她手中冒出电光。她凝视着元瑞,坚定地伸出手。「过来,我带你走。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,回过神时汤同尘将她拉进怀中,单手将她扣在身上。另隻手举起雷击木,对想追来的祂肃斥,「退!」 元瑞没有回头看,在阵阵的雷声中失去片刻意识,而后一切归于平静。 她在自己床上甦醒,熟悉的摆设,熟悉的气味,绷了许久的神经自主松弛下来。 「师妹。」汤同尘坐在床边轻声唤她,「还好吗?感觉怎样?」 她眨眨眼,想起了甚么,却在倏忽间流逝。 奇怪,她记得……她记得甚么?为何她这么累? 她努力坐起身子,茫然地看着汤同尘,「发生甚么事?」 「几天前你替袁瞳算命,还记得吗?」汤同尘解释,「但那个人业力太重,现世报落到你头上。诺,你看。」 汤同尘掀起被子,元瑞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。 「你刚算完就出了车祸,这几天都发着高烧,精神也不太好。刚才我替你做法,化掉一部分业力,不然你到现在还在疯呢。」 元瑞呆了呆,记忆的碎片流入、匯合。 是这样啊……所以她变成袁瞳的事只是场梦?她还把汤同尘叫做师姊吗?真可笑。 「你别担心,袁瞳已经在处理她的业障了。」汤同尘宽慰道,「我都有在帮她,这几天应该就没事了。」 元瑞想起那老妇,有些生怯,「袁瞳的业,真的是因为她杀人吗?」 「你在说什么啊?真烧昏了?」汤同尘笑着来摸她额头,「没有那么夸张,只是她家里在搞工程的时候动了人家祖坟。说起来倒也挺缺德的就是了。」 这样啊。元瑞松了口气,事情比她想的还简单一些。 汤同尘虽然帮她去除了大部分的业力,可她仍全身痠痛发热,每个关节都濒临散架。 她在汤同尘搀扶下进浴室,将身上的汗冲乾净。热水流过平整肌肤,安抚紧绷的身躯。洗完澡后全身松快疲懒,汤同尘耐心地替她吹乾头发,她则吃着热腾腾的粥,感觉体力与精神缓慢回復。 活着真好啊。袁瞳的事虽暂时还未解决,可那不影响元瑞如此感叹。 「我差不多该去接袁瞳了。」汤同尘披上中山外套,「今天会去庙里把法事准备好。你待在家里别乱跑,知不知道。」 「知道。」元瑞顺从道。 她躺回床上,睡了一下午。晚上汤同尘回来了,说法事得等明日的时辰,今天还是没处里完全。汤同尘还给她带了一桌子营养均衡的饭菜,两人便吃边聊,晚上一同睡在元瑞房里。 她们从小便是这样,做甚么都待在一起。每次跟师父出去做法,总是容易遇见妖魔鬼怪骚扰,汤同尘胆子小,就非得睡她旁边。 元瑞睡得很踏实,一觉到天亮。她迷迷糊糊地起床,隐约记得袁瞳的事还没处理完,随便洗漱后穿上中山装外套,挠着头要出门时被汤同尘拦下来。 「傻呀?」汤同尘笑道,「你穿我外套做甚么?」 元瑞有些懵。汤同尘剥下外套披到自己身上,又进卧室拿出一条毛毯,「会冷就盖这个。早餐弄好了放桌上,我要出门了,你等我回来,不准乱跑。」 对了,汤同尘要去处理袁瞳的事。元瑞坐下来,小口吃着包子,却愈嚼愈不是滋味。 奇怪,她怎么会让汤同尘自己去,她命里不是有劫吗?要是一个人弄不好怎么办?元瑞放下包子,却又想到——汤同尘可是师姊,又有雷击木护身。如果汤同尘都处里不来,她去又有甚么帮助? 元瑞又拿起包子来咬一口,不过汤同尘也真是长大了,说起话来还颐指气使的…… 奇怪,汤同尘以前是这样的吗? 8 元瑞挠了挠后颈。今日阳光灿烂,将客厅晒得温暖明亮,汤同尘似乎替她整理过,所有东西井然有序,纤尘不染。让人看了就舒坦。 恍神一瞬,元瑞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在想甚么。 在家里待了大半天,元瑞不住地想到汤同尘,心底隐约就是不放心。犹豫许久后她披上道袍外套,拄着拐杖出了门。 她好歹也是个道士,业力都已经被压下去了,还能耐她如何? 来到街上,阳光亮晃了她的眼,将皮肤照成一片红紫。 元瑞揉了揉眼睛,慢慢往大街上挪去。脚下柏油里封着一具具白骨,一颗头骨面朝上被固定在路中央,牙齿不断张合着打颤。 她本来想叫朋友来载,可没有人回她讯息,只好到人多的地方去拦计程车。几个人与她错肩而过,他们的脑袋或从颈部、或从鼻梁处被砍下来,悬着空荡荡的头行走如常。其中一个人的肠子掉出来,在身后拖成尾巴。一个人没有皮肤,裸露的肌肉上东贴一块毛皮、西贴一块树皮,发烂的黑色边缘融化进身体。 元瑞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们愈走愈远。 好像有甚么地方不太对?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,然后环顾四周。一摊肉泥从她脚边蠕动着爬过,民宅墙缝里长出一根根手指头,随着风缓缓摆动。巨大的眼球在马路上滚动,人形皮革缝成人行道地板。 元瑞脑袋里没激起半点危险讯号,只是有点困惑——这世界,本来是这样的吗? 阳光闪烁,元瑞揉了揉眼睛,抬头时城市又换了一副面貌。金色阳光、蓝色天空、白色云朵、坚硬地砖和完整的人类。 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 元瑞望着眼前景象发呆,古怪感不断在脑中流窜,愈长愈大。人们在她身边来来去去,她一动不动陷入沉思,彷彿出神入定。 她缓缓抬起头,阳光刺眼得无法直视。 「循……」元瑞嘴唇张合,毫无感情地说,「循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。」 「循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。」 「循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——」 她能看见太阳了。万丈光芒消失无踪,一张空白的人脸高悬于天,渐渐凹陷出眼和嘴三个黑洞,朝她撕开嘴角地笑。那狭长巨大的嘴中出现无数白点,颤抖旋转,好半会后元瑞才发现那是一对对眼珠。 各形各色的眼珠剎然看向她,以视神经作为连结从那张嘴中垂下来。方圆长短,各种不同的脸孔沿着眼珠长出来,露出和蔼笑容。 数以千计的脸悬在半空中,诡异专注地盯着她看。其中一张脸开了口,其他脸也跟着附和,宏亮的声音将元瑞淹没。 「天尊化身如恆沙数,神通无量,寻声救苦,应物随机。」 元瑞低声笑了出来。 假的,都是假的。 可是,是从甚么时候开始?到底有哪些是她的幻觉,那些是真的?元瑞想不起来,这一切到底从何而起。 「元瑞」是谁?「汤同尘」又是谁?谁是师姊、谁是师妹?谁担了袁瞳业力,谁还有劫未渡。又是谁天命已定,难逃一死? 甚么是真实,甚么是幻境?元瑞已经不能理解了。 「呵呵嘿咯咯咯……」牙齿上下排不断撞击彼此,元瑞大笑着直视祂。混沌在她眼中疯狂打转,大口撕扯理智与意识。 「来。」祂说,「你终于要回到我身边了。」 无数关节与臂膀连接成长长的手臂,自天上垂下来,一隻手掌递到元瑞面前,邀请。 元瑞昂着头,嘴角咧开不止的狂喜。 「师妹!」汤同尘出现在另一个方向,「你怎么自己出门了,不是让你在家里等吗?外面多危险。」 危险?这东西在汤同尘眼里,就只叫作危险而已? 元瑞回头,见汤同尘无视天上那么大一团脸,直奔到她面前。汤同尘的关心货真价实,没有一丝虚偽,「真是的,快跟我回家。」 元瑞衝着她笑,「不用了。」 「别闹了,走吧。」 「不用了啊,师妹。」元瑞咯咯笑道,「外面不是挺好的吗?这个世界,好得不得了啊!」 「元瑞?」 「我明白了,一切都明白!」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,勉强才说出完整句子,「我全都懂。三尸蒙眼,三尸蒙心啊!」 汤同尘退后一步,「你在说什么……」 「别怕,师妹。」元瑞收起笑容,上前捧着汤同尘脸庞,「三尸,斩了就好了。」 手一翻掐住汤同尘咽喉,汤同尘还在错愕时元瑞掏出小刀。那把刀本只是取血的道具,勉强也只能切水果而已,此时在她手中却锋锐无比。元瑞胡乱挥舞手臂,大开大闔间将人斩成肉块。 汤同尘发出凄哀的嚎叫,元瑞哈哈笑着,「斩三尸、斩三尸!把你斩了,我就醒过来啦!」 很快地汤同尘便不再挣扎,元瑞转过身,搭上那隻从天上垂下来的手掌。 牠注视着地上的一切,漆黑大嘴弯成月牙。 疯狂已经无法再影响元瑞——三归二,二归一,她由内而外、由身到心,全数被同化为奥妙无穷的道。 她就是道,她就是道啊! 元瑞握上那隻温热、有脉搏,彷彿活人的手,微笑道,「祢也该斩。」 元瑞拽着那隻手将祂从天上拖下来,一点点地砍、一点点地拽,最终把那一串头全摔进人间。被砍中的脸庞发出尖叫、哀嚎,其馀头颅却随元瑞一起大笑,欢乐愉快的笑声回盪天地,彷彿一场盛大的狂欢。 血涌如泉,尸堆成山。渐渐的整个城市被染成红色,血水冲刷元瑞脚踝。 刀刃不小心划破瓷砖,在坚硬的外表下竟露出了肌肉骨骼。元瑞一顿后笑道,「哈哈,原来这也是三尸啊。」 既是三尸,斩就是了。 斩、斩、斩! 血腥占满她的鼻腔,身上到处都又湿又黏,刀柄硬得硌手,虎口隐隐作痛。 啊,这一切都好真啊。 念头一起,元瑞不寒而慄。 如果说、如果说她真的分不清……如果这才是真的,祂的存在和汤同尘,以及这个红色的世界,其实才是真的的话! 「啊……」元瑞停下动作,手指再也没有力气握住刀。 匡噹——金属敲击地板,声音回盪在小小的室内。 元瑞站在自家客厅里,她缓缓转头,地上一个人躺在血中……那是谁?元瑞看了半晌,想起来这是袁瞳。 9 她怎么会在这,怎么躺在地上不动呢? 元瑞看到脚边小刀,染了血的刀刃闪烁着反光,想起来了。 是她下的手,对……这傢伙明明有这么好的命格却为非作歹,造了杀孽。她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。 但她不是去找了袁瞳,怎么又在家里?接着她看到地板上,以朱砂画成的法阵中心被血液抹糊了,大体上依旧能看出上面的符纹。 把法阵的每一个部分拆开来,元瑞都能看懂——有些是本该画在纸上的符,有些是邪门歪道用的咒。她愈看愈心惊,这之中有好多是邪修在用的法术,师父以往就常常对付这些人,因此她对这些害人的符咒也知之甚详。她仔细看了一眼,隐约猜出这法阵的目的……大约是夺舍。 好歹毒的阵,何人要借尸还魂? 元瑞尚来不及思索,又发觉更多不对劲。客厅里昏暗阴森,只点了几支蜡烛,而在烛光之外,客厅的边角、窗帘之后,那些狭小漆黑的地方,隐约有甚么在动。 她定睛去看,黑暗又恢復平静。那些东西只在眼角馀光中,蠢蠢欲动。 元瑞慌张地朝四周张望一圈,写着「道法自然」的文墨悬在光影模糊的交界中,后两字被大量喷溅的鲜血覆盖,徒留道法。 看了一圈后又是一圈,她才发现一个人影缩在鞋柜旁,手指紧紧抓着满是砍痕的木椅子躲在其后。 心脏狠狠地一缩,元瑞失声喊,「汤同尘!」 她踉蹌着爬过去,汤同尘紧紧抓着椅子举在身前,彷彿那是救命的盾牌。 「师妹,别怕。」她安抚道,「别怕啊,我是你师姊!」 她用力夺走椅子,将汤同尘拥入怀中。一边说着安抚人的话,一边轻拍对方的背。汤同尘颤抖得厉害,在她臂膀间发出恐惧的呜咽。 元瑞想起来了,给袁瞳算命的根本不是自己,是汤同尘。也只有汤同尘会蠢蠢的去担他人业力。 算完命的那天,汤同尘说这件事需要她帮忙,用她的眼睛「观」袁瞳的魂界来了解情况,不料却在来她家的路上出了车祸。 本来只断了一隻腿,后来又莫名高烧,陷入昏迷。医生急得团团转,而元瑞知道,这是干涉业力的现世报。 她立刻盘局一算——汤同尘劫数已至。 行善、积德、修道、改运……元瑞替她们做了她力所能及的所有事。她既是玄门弟子,能做的、会做的已经比寻常人多了不止一些。 然而劫依旧来了,势不可挡。 她站在病床旁,掌心贴上汤同尘滚烫的额头,心中最后一丝侥倖被焚烧殆尽。 命数已定,没有任何人能阻止。师父不能、汤同尘不能、她也不能。 元瑞今年即将二九,同样的事很快便会发生在她身上。 但她还不想死,她真的不想死啊…… 此刻幻境中一幕幕在她脑海闪过——她是如何疯癲地无差别攻击所有一切,甚至能对着以假乱真的汤同尘下手。 那哀凄的惨叫在她耳朵中縈绕不止。她松开手,汤同尘仍伏在她肩头啜泣。 「师、师妹。」元瑞声音颤抖,「你抬起头来,看看我。」 汤同尘一动也不动,直到元瑞捧着她的脸,将她的头抬起来。 那张脸上佈满血污与泪痕,一道深刻的刀伤由左至右,深深砍进双目中。大大小小的伤口出现在汤同尘脸上、手上、身上,双目间这道尤为令人怵目惊心。 「啊……」元瑞感觉气管被堵住了,甚么都发不出来。 她的,师妹……她本该护在身后,竭力助其渡劫的师妹! 汤同尘摸索着,搭上她的肩。她因失血而苍白,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气,仍断断续续地安慰,「师姊,没、我没事……」 元瑞根本没听进去——是她害的,全都是她。 汤同尘陷入昏迷后元瑞暴躁难耐,联系上袁瞳,对方却拖拖拉拉,好像不敢面对自己的业障。 这才让她察觉了真相。 为甚么她得死?为甚么汤同尘得遭受劫难?比起她们,袁瞳才是真正该死的人吧? 没错,袁瞳罪不容诛。元瑞一面画着她自己拼凑出来的法阵,一边告诉自己。 她要夺袁瞳的舍。 她要活下去。 刀子刺入身躯的手感滞碍软绵,至今仍停留在手上,无法忘怀。元瑞将奄奄一息的袁瞳拖进法阵中,手机跳出通知——汤同尘醒了,连续给她打四通电话。她一个都没接,点起蜡烛,等待时辰降临。 再等等,师妹,她马上就好。她要活下去,帮汤同尘渡劫——可为甚么会变成这样?为甚么汤同尘快死了! 元瑞懂了,她真的明白了。 她就是汤同尘的第二个劫。 此时她身后的阴暗中,黑影伸出几分触鬚试探,发现元瑞没有反应后便探出更多。那些影子细长如蛇,本体在黑暗中纠结成团,蠕动着爬进法阵里,一些舔拭血泊,另一些避开烛光,缓缓缠上元瑞身体。 她颤抖着咯咯笑,「假的,都是假的!」 它们柔软得没有半点威胁性,轻轻缠住元瑞。 元瑞恍然回神,才发现身子已经不由自主。或细或粗的黑影控制住所有关节,她就像个木偶般,任人操弄。 「这是甚——」 黑影猛然扼住咽喉,令她说不出话。诡异荒诞的语言在她耳边呢喃,「还没,还没结束……」 元瑞完全没有反抗能力,黑影爬上脸庞,缓缓遮住眼睛。 无垠的寂静将她包裹,有如置身浩瀚宇宙之中。 元瑞猛然惊醒,浑身盗汗。 汤同尘被她的大动作吵醒,揉着眼睛也坐起身,「怎么了?」 元瑞喘着粗气,上前仔细端详汤同尘。见她睡眼惺忪,安然无恙,又低头看自己,束缚身体的触手消失了。空气里只有残留的焚香与沐浴乳交织的平和气息。 昏黄街灯从窗户透进来,夜半细雨。 「我……」元瑞张了张嘴,「我、我做噩梦了。」 暖光的床头灯被点亮,汤同尘打了个呵欠,伸手搂着她。「做甚么噩梦了?」 元瑞呼了口气,「我梦到……你命带死劫,我也活不过二十九。」 「然后,我为了活下去,想抢别人的命。」 汤同尘噗哧一笑,「抢命?你打算怎么抢。」 「夺舍。」元瑞道,「但是我失控了,反而变成你的死劫。」 松软温暖的棉被包裹着元瑞,她仍隐约能感觉到那种庞大的疯狂与绝望,穿越梦境将她压成碎片。 汤同尘见她脸色苍白,柔声安慰,「幸好只是梦。」 紧绷的肩膀慢慢垂下,元瑞靠到汤同尘身上,「我差点害死你。」 「没事,那都是梦嘛。」汤同尘拍拍她的背,「你可是师父认证的命好、心好、悟性好,不会发生那种事的。」 元瑞环住汤同尘后腰,愈抱愈紧。长年浸染在焚香中的气味温和平顺,给她的心一个落脚之地。 是啊,幸好只是梦。 元瑞抱着汤同尘一整晚,生怕一松手对方就会变成梦里的怪物。到了早上也无事发生,她勾着汤同尘洗漱、吃饭,直到出门工作的前一刻,不得已才放开。 汤同尘对她笑了笑,「你算算我今天会几点回来?」 元瑞掐了下指尖,「五点?」 「嗯,就五点回来。」汤同尘道,「今天出门吃饭吧。」 元瑞点点头,汤同尘离开后她去翻行事历,确认几点会有客人来访。 时针悬在数字五下方时汤同尘就回家了,她常帮人做法事,身上沾着庙宇的香火气。她们一起走路去吃小火锅,在附近散了会步才回家。 今日元瑞一夜无梦。 日子一天天翻页,过得安稳平和,正如她的天命所安排。 这天元瑞接了一个客人,她仔细端详对方面相,将命盘重新排了两次。思索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,于是乾脆摊牌。 「老实说,以我的经验来看,你可能活不过二十九。」元瑞说出这句话时有点喘不过气。 「师傅,你别跟我开玩笑啦。」袁瞳嘻笑道。见元瑞神情闪烁,她愣了愣,又笑得有点勉强了。 「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积阴德五读书。」元瑞道,「不管我算的对不对,注意运势、风水、行善积德,多给自己累积福报,这些事本来就该做。若是感动神尊,说不定还有甚么机缘。若是大道无情,也不要痴着。」 「天命已定,无需掛怀。」 10 最后元瑞没收钱。袁瞳咕噥着「江湖骗子」,甩上门离开。 人走了,元瑞却迟迟无法释怀。 有甚么东西隐隐约约被勾出来了。她和袁瞳说那些话,本是想劝人放宽心。毕竟天意难违,人生最后几年豁达点过,对她自己比较好。 可她愈想愈不对,她觉得自己像个偽君子,站在岸上叫溺水的人不要挣扎。 这太蠢了,甚么天命已定。真当人是芻狗? 可这天地之道不就是这么设计的吗?日月星辰皆有跡可循,他们依循着安排好的命途走,世界才能运行下去。 那为甚么天要对人这么刻薄呢? 待汤同尘回家,她忍不住问,「师妹,要是天命让我註定活不过二十九,那……那你会怎么办?」 「又做噩梦了?」 她摇摇头,「今天遇到的客人。」 汤同尘想了一会,注视着她回答,「如果这是你的命,那我就帮你改运积德。要是这些都不够……那我就拿自己的命来换。」 元瑞哑然失笑,「有这种法术?」 汤同尘耸耸肩,弯起嘴角,「我想办法弄出来就是了。」 「违逆自然,你会短命的。」 「那有甚么办法,反正你也短命。」 元瑞笑了,人生里能有汤同尘,就算只活二十九年,也不算白白走一遭吧? 她倾身向前,在汤同尘额上轻啄一吻。 「师姊!」汤同尘双颊泛红。 「谢谢你,总是真心待我。」元瑞握住汤同尘双手,温暖洋溢着两人心头。 汤同尘注意到甚么,视线下移,看向她的手。 「嗯?这是甚么?」 元瑞手腕处,自袖口下蔓延出几道黑色痕跡。汤同尘拉开袖子,发现元瑞整个手臂上都是这种漆黑的纹路! 「你怎么了?」汤同尘慌张道,元瑞却只是静静地微笑着看她。 汤同尘动手扯下元瑞上衣,发现纹路竟从元瑞颈根以下,几乎佈满了整个身子。而且那纹路不只是黑,更是一种烧焦般的黑,陷入元瑞皮肉中几乎有一个指节那么深。皮肤下有甚么东西在蠕动着,让那些纹路看起来像蛇或触手,将元瑞紧紧网罗在内。 汤同尘呆住了,「这、这是甚么?」 「你怕吗?」元瑞只是看着汤同尘,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异样。 元瑞又靠近了几分,眼神专注,轻声呼唤对方名字。汤同尘稍微松开了手,元瑞便马上捉进掌心中,牢牢抓紧。黑纹扭动着,延伸到掌背。 元瑞表现得太冷静,反而只让人觉得疯狂。她无视黑纹变化,极尽温柔地倾诉。「我对你,当然也是一片真心。」 汤同尘眼神闪烁,似乎因她真情流露而动容,又因元瑞身上的异样而害怕。 「你不痛吗?这到底是……我们去庙里走一趟吧。好不好,师姊?」 「去庙里?为甚么。我不是邪祟,没必要去。」元瑞睁大眼。身上黑纹继续往内腐蚀,不触碰到她的骨髓不会满足。元瑞全身都好疼,疼得她没有半点馀裕再去思考、去质疑。 她一直记得,那个梦实在是太真、太真、太真了啊!她没办法忘记梦里汤同尘被自己斩成好几块的模样,一闭上眼就看到汤同尘脸上那道狰狞伤疤。 那遍地的鲜红怎么会是血?那分明就是她浑身满溢出来的绝望与真实。不管真实人生有多安稳,元瑞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去想。 想啊想啊想,噩梦逐渐刻进脑袋里。身上出现黑色的纹路,可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,还是自己的臆想。 她怕啊,她怕真实破碎成幻境,一醒来她又回到噩梦里。 元瑞手上使劲太大,将汤同尘弄疼了。汤同尘奋力将手夺回,却见元瑞愣了愣,接着咯咯笑起来。 元瑞分明在笑,眼里却没有半点生气,泪水滑落脸颊。 黑纹剧烈地腐蚀元瑞,蔓延至指尖。接着从纹路边缘开始扩散,想将她撕成无数肉块。痛楚迫使元瑞哀嚎出声,她一边笑一边叫,几乎连换气的时间都没有。 元瑞就像龟裂的地壳,黑纹粗鲁地在她血肉中撑出大片空隙,侵城掠地豪不客气。躯体的裂隙中有许多圆球在蠕动,如同幼虫努力破卵。 元瑞胸口的裂缝几乎有巴掌宽,里头有颗圆球,猝然裂开一线。黑色皮肉动了动,上下掀开露出一颗小小的眼珠。 眼珠转了一圈,四周皮肤向外撑了几下,里面似乎有东西在挣扎。接着它奋力从皮肤下挤出来,那样态简直和被挤破的痘痘一样,只是出来的东西,是颗拳头大小的人脸。 其他部位的裂缝中,或大或小的圆球纷纷破裂,长出一张张脸。它们头上没有毛发,皮肤黏腻湿滑,相貌各异,耳朵以后都连在元瑞身上。 慢慢的,元瑞不笑也不叫了。她缓缓垂下头,一动也不动。 汤同尘面色铁青,用力摀着嘴,不知是因没有办法逃,还是不愿意离开。 「别怕,师妹。我是你师姊。」 说话的是从黑纹里冒出来的脸。 它们一同张嘴,以不同声线七零八落地说着。一对对眼睛盯着汤同尘,毫无血色的嘴唇弯出浮夸微笑,拙劣地想学人释出善意。 「我是你师姊啊。」 惊恐尖叫从汤同尘指缝中逃出来。汤同尘倒退着远离她,跌跌撞撞往门口逃。 「凡有相者,皆自无中生。不管长怎样,我都是你师姊!」 元瑞身躯僵硬,缓缓跟上去。汤同尘随手抄起马克杯扔过来。「邪祟!」 邪祟。元瑞停下脚步,听着大门被甩上的声音。 这也是一场梦吧?一定是那场恶梦还没结束……对,汤同尘怎么可能把她当成邪祟! 元瑞身上人头一至发出咯咯笑声,流出血红的泪,填补黑纹的裂口。 她不信,她不信! 凭着记忆摸出随身小刀,元瑞掌心人脸紧咬住刀子。她缓缓抬头,眼珠子里已是一片混浊。 「嘻、嘻嘻!」元瑞不受控地发出笑声。「哈哈哈!」 搞不清真假也没关係,就算她真疯了,脑子病入膏肓。自始至终唯有一件事千真万确,想逃都逃不掉。 元瑞将刀举起,反手从侧面刺入脖子,温热液体瞬间涌出包裹手指。 不痛,完全不会痛!元瑞笑得更加张狂。她声带受损,嘶吼中满是液体咕嚕声。 「弟子元瑞,天命终矣!」 11 一片漆黑。 汤同尘试探着将手往前伸,所及之处湿滑黏腻,不知道是血,还是其他甚么东西。 发生甚么事?汤同尘心急如焚。元瑞没有动静,她又陷进幻觉里了? 脸上的伤疼得厉害,剧痛讯号一阵一阵地几乎要把脑容量占满。 汤同尘以双眼看见这世界的最后一幕,是她亲爱的师姊持刀向她砍来的模样。元瑞的眼神篤定而充满杀意,步步进逼着说要当她的劫。 师姊真的要杀她吗?儘管汤同尘清楚元瑞正受幻觉折磨,也忍不住感到悵然。然而这份堪称怯弱的心情很快便不值一提,此时此刻,汤同尘四下摸索,试图找到元瑞到底在哪。 她能感觉到黑色触手在周围游荡,打量着她,又对她兴致缺缺。 这到底是甚么?汤同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邪祟。它们受元瑞的法阵召唤而来,不似鬼更不似仙。汤同尘想帮元瑞一把,然而以往用的法术与符咒效果有限,就连师父的雷击木也只能暂时击退,而无法驱离它们。好似它们自有一套游戏规则,超脱于天道的层层枷锁之外。 她心急,可也心喜——也许只有这样异常的存在,才能助元瑞摆脱命运。 「师姊……」自喉咙里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,汤同尘的泪与血混和着一同落下。 不要死,不要离开她。只要她能撑过第二个劫,接下来的人生便海阔天空了——前提是她亲爱的师姊必须陪在旁边,否则就算命图坦顺,也只不过是百无聊赖地等死。 她们一同长大、一同修道,死也当死在一块。 元瑞一定也会这么想的,就算师姊总说天命已定,可她不信元瑞捨得留自己一个人。 所以,她把袁瞳送来了。 她没有元瑞那样观人魂态的本事,可卜算及问鬼可是她吃饭的工具,袁瞳犯下的罪,不可能骗过她。算出命盘的瞬间第一次现世报让她七窍流血,汤同尘马上就明白袁瞳不单纯,可还是接下她的请求。 事实证明她很了解元瑞。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,汤同尘心中一喜,往那具身体的方向爬过去。她将人抱在怀里,仔细摸索对方脸庞。 身体还残留一点馀温,还没开始发硬。 「你可以的。」她垂着头,鲜血一滴滴从脸颊落下,「快回来吧,师姊。」 汤同尘握着雷击木,将它固定在对方心口。她听见周围传来细柔的呢喃,那些黑影在说甚么,破碎又毫无意义的语言回盪在脑子里难以消散。 虽然眼睛废了,汤同尘还是能感觉到黑影的存在,团团围在她们身边,小心地试探靠近。 「别再过来了。」汤同尘的声音因疼痛而有些走调,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冷静异常,嘴唇紧抿成坚毅不屈的直线。「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们。」 嘻嘻,嘻嘻……对方只以空灵的笑声回答。 一隻黑影以蛇行快速靠近,缠上元瑞时扫过汤同尘的手。她抓起雷击木往它身上砸,「退!」 黑影虽然弹开了,却徘徊在周围不走。汤同尘拿下腕上手串——这枚串子跟元瑞的雷击木,都是师父传下来的。 自从她拜入师门后,师父便日日带着手串诵经、焚香、拜神,聚天下温柔与守护于此。 师父将手串交予她时道,「师父没能活到你渡劫,只能留这个助你一臂之力。你时刻带着,逢凶化吉。」 汤同尘哭了,眼泪流了一整夜无法自制。师父丧事办妥后她与元瑞谈过才知,师父给元瑞留的是雷击木牌。 雷击木是斩妖的剑,她这手串是避邪的盾。汤同尘读得出来,师父的意思是她还有机会,所以给她保命之物。 而元瑞能做的,只有在死前尽情挥剑。 汤同尘不服——她不服! 她用力一扯,珠子散在她们四周。黑影似乎有点嫌弃,纷纷避开木珠四周,形成微弱却有用的防护圈。 汤同尘喃喃自语,「师姊,今日我们要不一起渡了这劫,要不……」 她笑了声,手持雷击木与符纸,一一击退袭来的黑影。 怀中的身躯渐渐失去温度,黑影不依不饶地想凑上前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汤同尘的符纸用完了,只靠着雷击木支撑。黑影绕开木珠,包围的圆圈逐渐缩小。 密密麻麻,或粗或细的黑色触手缠上她们身躯。触手介于有形至无形之间,虚虚实实,紧绞着汤同尘的手,雷击木滑落。她盲目而拼命地想再让它们退开,却寡不敌眾。 元瑞依旧无声无息,身驱逐渐僵硬。 汤同尘张着嘴,发出微弱绝望的声音,「师姊,你快醒醒啊……」 触手鉤住她脖子,缓缓勒紧使她发不出声音。思绪被抽离,汤同尘瞬间被寧静包裹,五官与疼痛皆陷入虚无,彷若永恆。 宏大、宽阔,如同失去星辰的宇宙,一切归于空。 有无相生。 「师,妹……」 孱弱的声音点亮汤同尘的思想,她听见自己呼吸。被紧紧缠住的感觉不见了,屋内平和乾净,她感觉不到黑影的存在。 怀中身躯动了动,汤同尘收紧双臂,声音乾涩,「师姊?」 「师妹。」怀中的人轻声回答,更添了点人间气。 汤同尘笑了,接着一阵虚脱的无力感支配了汤同尘身体,她缓缓向一旁滑落。 元瑞笨拙地抬起手臂,撑着身子爬起来。这具身体在逐渐回温,四肢发麻到刺痛难耐,元瑞咬牙支撑身体,她反过来捞住汤同尘,让人不至于倒地。 两具失温的身体靠在一起,却都觉得对方是温暖的。 「师妹、师妹。」元瑞抱着汤同尘,将脸埋进对方颈窝。元瑞在哭泣,汤同尘听得出来,可她就连思考怎么安慰对方的力气都没有。 「对不起,都是我不好。」元瑞道,「都是我太贪心,还想多活几年。早知道会变成这样,我绝不会起这种餿主意……都是我害你受苦了,都是我。」 元瑞不停道着歉,把一句对不起说得嘶哑力竭。 汤同尘无力阻止她别说,只是摸上元瑞颈侧。元瑞这才赶紧抬起头,几滴泪珠滴在汤同尘脸上,刺痛伤口。 她从脸的边缘开始,仔细摸索,试图用触觉将怀中人的脸庞拼凑成型,以分辨这具身体的命途。然而元瑞却一把抓住她的手,阻止她再继续深究。 「师父是对的。」元瑞低语道,「天命已定,知天认命、活在当下才是我该做的事。我却、我却连累了你。」 汤同尘弯了下嘴角,「你回来了,就好。」 汤同尘也有些后悔,感觉自己违背了师父的教导。更多的是后怕,怕元瑞没醒来,而她间接的害死师姊。 更别说若不是她早有预谋,接了袁瞳的案子,这一切都不会发生。 「对不起。」元瑞抵着她的额头,「师妹,不管我还能活多久,都不会再做这种糊涂事了。」 「我就想和你一起,安安分分地过完这辈子就好。只要这样就好了……」 汤同尘想回答,张开嘴,最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。 12 「谢谢你的配合。」桌子对面的警察按下停止录音按钮,「有需要的话会再请你来说明。」 元瑞起身和他道谢,警察接着道,「要不要稍等一下,我请巡逻同仁顺便载你回去。」 「不用。」元瑞点点头,又确认了一次联络资料后往外走,在警局外的长椅坐下。 来的时候日头还在天顶,此时已是夜风徐徐,吹来不远处便当店的油烟味。街灯昏黄,对面的公园里一群学生在打篮球,老人牵着小孩散步。 元瑞深深吸了口人世的浊气,熙攘庸俗,生命尽纳于此。 她静静地坐着等待,静静地看着人们来去。许久后手机响了,她看见语音讯息便走回去,迎面遇上出来的人。 「同尘。」 一位员警推着轮椅,汤同尘双眼上缠着绷带,听见她声音时稍微侧耳,露出微笑。 元瑞上前去,接过轮椅把手。 「还好吗?」汤同尘问。 「当然。」元瑞推着她从坡道走下去。两人离了警局,元瑞接着道,「她身上背着人命呢。再说了,你还记得师父以前带我去看过精神科吗?」 那时元瑞逐渐接受了自己寿命有限的事实,精神非常不稳定,时常突如其然地崩溃。 「那已经超过十年了吧。」 元瑞笑了一声,「不会有事的,师妹。」 两人小心地前行,都还在适应这剧烈的变化。元瑞时刻注意脚下路面,不让汤同尘被任何崎嶇障碍颠到。 汤同尘倒是淡然自若,「师姊。」 「干嘛?」元瑞还盯着脚下。 「我们回道观去吧。」 「回去?」元瑞脚下顿了顿,自从师父去后,她们便到城市生活。五弊三缺并非空谈,师门的上一辈都走得早,还在道观里的,大概只有一两个师叔伯的弟子了。 「嗯,那里清净,好休养。」 「好。」听汤同尘说要休养,元瑞不假思索答应了。 半个月后,两人回到从小生长,几乎可视为家的地方。 元瑞关上车门,眺望远方,青山连绵不绝,天色昏暗压日。这里的景色和她们小时候一般,道观是原本的道观、铜铃也是本来的铜铃,随风晃盪,发出空灵飘渺的声响。 她去扶汤同尘,如今主持道观的师兄从里头快步走出来,见到汤同尘时愣了下,露出一丝心疼神色。 「师妹!要下雨了,快,我帮你提行李。」 以往住的房间早就被挪作他用,师兄给她们清出了新的房间。一放好行李,雨便开始哗啦啦地下,沿着滴水瓦落成水帘。 元瑞站在廊道中,静静地看着庭院。花树成丛,端着果盘的老妇站在树下,面带微笑,浊白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她。 「怎么了?」汤同尘握紧了手。元瑞这才回神,拍拍她手背,「没事,只是好久没回来了。」 「会习惯的。」汤同尘安慰。 元瑞又看了老妇一眼,抬起脚扶着汤同尘走,「嗯,我知道。」 山里幽静不闻俗尘,只闻虫鸟走兽、雨落风响。元瑞前阵子本来还有点躁动,常常以为自己还在幻觉里。时不时得拿刀切开自己的皮肤,看看下面是不是藏着人脸。看完后才放下心来,隔天又起疑竇,再切新的伤口。 反反覆覆,汤同尘总会循着血味发现她的伤,摸索着去拿医药箱给她。 除了去警局以外,她们一次也没再提袁瞳的事。 回了道观,她像是鱼游回深渊,一颗心渐渐静下来。彷若那宏大而没有任何存在的黑暗,一点波动都没有。 没事了,一切都会没事的。不管她还有多久的寿命,纵使明天就会死,只要能在师妹身边渡过今日,她会认的。 入了夜,山群陷入了混乱的黑。元瑞先牵汤同尘回房,然后才回自己房里。 她站在镜前,仔细端详自己的脸。镜中她面无表情,以指尖缓慢地在镜面画出熟悉的标记,让面相的走势一览无遗。 手指沿着下頷画出弧线,触碰唇珠突起,测量鼻梁高度,抚过眉毛的角度,将骨骼的轮廓与肌肉深深记在脑中。透过面相元瑞彷彿能看到未来的命途——一生亨通,坦荡无阻。 真好、真好…… 随着她满足的叹息,灯泡闪烁,一明一暗之间,元瑞裸露的后颈上,阴影中裂开一道口子,瞳孔诡异的眼珠子转了个圈,死死瞪向镜中的倒影。 而元瑞只是专注地看着镜中的好面相,咧开嘴角,轻轻笑了两声。 「好相。」 真是好相啊。 完